琴学琴论

  唐代的古琴音乐

 
唐代在我国的历史上是极其繁荣、昌盛的时代。国力强大,外夷四服、国泰民安,都为艺术的发展提供了丰润的土壤。音乐的发展也进入了鼎盛时期,呈现出多元化的特点。唐皇朝极为重视音乐,唐代音乐的特点是声乐发达,唐大曲这个歌舞表演的形式有了很大的发展,因为音乐发展的需要,也产生了很多新的记谱方式,如管色谱、琵琶谱、古琴减字谱等。同时唐代的帝王们在音乐中不拘泥一格,广为吸收其他地域和民族的音乐,形成了雅乐、俗乐、胡乐三足鼎立的局面。古琴音乐却因其“古声淡无味,不称今人情”(白居易《废琴诗》)而备受冷落。但是纵观古琴史,唐代仍旧有许多的艺术特色和发展。

一、         琴谱
   在唐代这一历史时期,对古琴音乐最大的贡献就是古琴谱的改进。古琴之所以在中国音乐史上有如此重要的地位,就是因为其有大量的文献、史料、琴谱、琴曲、琴学等内容留存下来,反映了各个时期音乐活动、创作、审美、演奏的特点,为中国音乐史的研究提供了宝贵的资料。那么古琴谱就更为直接的反映了其音乐的特点。

   古琴谱最早是已记载演奏手法为特征的手法谱,没有关于音高、节奏的记载。在蔡邕的《琴赋》中写道:“左手抑扬,右手徘徊,抵掌反覆,抑按藏摧”。后来古琴谱有了文字谱这种谱式,《碣石调幽兰》是现存的最早的文字谱,为唐初抄本,存日本京都西贺茂神光院。文字谱式就是用文字的方法将左、右手的指法、徽位、弦位一一表述,没有直接的音高,但可以根据演奏技法的记载来弹奏后得出音高,没有具体的节奏,仅有一些分句、速度的提示。文字谱中每一个音都要用整一个句子来表述,谱式极为繁琐也不精确,但是对于古琴的流传、教授、创作还是有着重要的意义。这首乐曲的文字谱的指法称谓在如今已不多见,极为难懂,老一辈音乐学家和琴家杨时百、查阜西、杨乾斋、陈树山、吴景略、吴振平、徐元白等在五十年代初就对《幽兰》的调性、指法、句法书信往来,共同商榷,为我们后人的学习留下了宝贵的资料。        

   进入唐代以后,古琴的记谱法就发生了重大的变革,产生了减字谱。据历史记载,减字谱是在唐代中期由唐柔完成的。对于唐柔的生平没有见到相关的记载,《太音大全》及《琴书大全》中有以下一段文字:“制谱始于雍门周、张敷,因而别谱不行于后代,赵耶利出谱两帙,名参古今,寻者易知。先贤制作,意取周备,然其文极繁,动越两行,未成一句。后曹柔作减字法,尤为易晓也。”从中可见,赵耶利(公元563—639)为初唐琴家,其所采用的谱式仍为先贤所制的文字谱,两行都未能成一句,其后曹柔就有了所作的减字法。那么我们如今采用的减字谱是否为曹柔所作呢?我们仍可从其它琴谱中寻其踪迹。在肖鸾编撰的《杏庄太音补遗》(明嘉靖三十年)中所列出的谱字前标注为“曹氏减字法”。并在其自序中给与了高度的评价:“…后世有曹柔氏者出,乃作减字谱,字简而意尽,文约而意赅,曹氏之功于是为大。”《杏庄太音补遗》中的谱字于现今所用谱字相异无几。减字谱仍继承了文字谱的记谱思路,用一个字来表述弹奏的方法及音位,上半部为左手指法及徽位,下半部为由手指法及弦数,整合在一起形成一个谱字,弹奏后就为一个音,古琴在演奏中还有左手的走音这一特色,就是在谱字后加了减字式的后缀来进行说明。当然,因为古时的古琴弹奏特点是声多韵少,因此在当时的谱字中有较多右手指法组合式的谱字,相对而言也比较累赘、难记,后世也有所补充和完善,减字谱的完善也非一朝一夕所能完成的,大约至明清时期才固定为现在常用的谱字。减字谱的出现为琴曲的创作和记载提供了很大的空间,因此在晚唐时期的陈拙、陈康士(公元874—888)整理了大量的琴谱,如陈拙所著《大唐正声新址琴谱十卷》(见《新唐书》)、《琴籍九卷》(见《宋志》)、《琴法数勾剔谱》(见《东坡诗注》)、《补新徵音一卷》(见《补五代史艺文志》),陈康士所著《琴谱十三卷》、《琴调四卷》、《琴谱一卷》、《离骚谱一卷》、(以上见《新唐志》),《琴调十七卷》、《琴书正声十卷》、《琴调谱一卷》、《楚调五章一卷》(以上见《宋志》)等,可惜这些琴谱均已佚失。在《琴书大全》中还留有陈拙和陈康士整理的两类减字谱谱字的记载和弹奏法说明。

    减字谱也仅仅是有了准确的音位,而没有明确的节奏,中国传统的记谱方式与西方的记谱方式还是存在着极大的差异,就如西方油画和中国国画所存在的差异一般,油画是写实的,国画是写意的,古琴的记谱方式一直能沿用至今是没有改变的机会和能力呢?还是国人觉得这才是表达中国艺术追求意境、崇尚自由的审美趣味的最好方式呢?这也是我们值得深思的一个问题。
   
二、         琴人、琴诗
 由于唐代极为重视音乐,设立了太常寺、教坊、梨园等专门的音乐机构,因此培养了很多的职业琴家。同时因为古琴一直以来备受文人、士大夫的青睐,唐代有很多诗人会弹琴,如李白、王维、白居易等,其中不乏一些技艺精湛之人。 唐代比较著名的职业琴家有赵耶利、董庭兰、薛易简、陈康士、陈拙等,他们大都演奏技艺精湛;在琴学方面有着真知灼见;并在琴曲的收集、整理、创作上有着卓越的贡献。赵耶利“弱年颖悟,艺业多通。…笔妙穷乎钟、张,琴道方乎马、蔡。”(朱文长《琴史》)可见其博学多才,琴艺堪与司马相如和蔡邕相媲美。他还著有《琴叙谱》九卷(见《旧唐志》)、《琴手势谱》一卷(见《新唐志》)、《弹琴右手法》一卷(见《宋志》)、《琴法》一卷(见《日本国见在书》目录)等。他在演奏技法和演奏美学上也颇有见地,“吴声清婉,若长江广流,绵延徐逝,有国士之风。蜀声急躁,若激浪奔雷,亦一时之俊”。其“甲肉相和,取音温润”的演奏技法一直沿用至今。对于董庭兰出色的演奏技艺最直接的描述就是著名诗人高适所写的《别董大》一诗:“十里黄云白日曛,北风吹雁雪纷纷。莫愁前路无知己,天下谁人不识君…”。在李颀所作的《听董大弹胡笳声》中对其演奏技巧也有生动的描述:“言迟更速皆应手,将往复旋如有情。”薛易简是翰林院的待诏,有极高的演奏造诣,九岁开始学琴,前后共弹奏过杂调三百、大弄四十。并著有《琴诀》一卷,他提出了“七善”和“七恶”的艺术境界和鼓琴准则,提出了“甲肉相半、清利畅美”和“暗用其力,戒露於见。”的演奏法,对于所学的曲目更是有“善者存之,否者旋亦废去”的见解。陈康士也自有其卓越的贡献。他曾向东岳道士梅复元学习古琴,并刻苦的专研琴学传统,遍寻古代名曲,但随后他发现:“自元和、长庆以来,前辈得名之士,多不明于调韵;或手达者伤于流俗,声达者患于直置;皆止师传,不从心得”。正是其的反思和批判的精神,激励他大胆的发展和创新,整合旧谱,创作新曲,“乃创调共百章,每调均有短章引韵,类诗之小序。”这种在大型乐曲前有“引”的体例,一直沿用至明代,在萧鸾所著的《杏庄太音补遗》和《杏庄太音续谱》中均采用了这样的体例。陈康士著述颇丰,其中既收录了《蔡氏五弄》等传统琴曲也有其创作的乐曲,最为著名的就是《离骚》。他对古琴的认知和求知的态度确实值得我们钦佩。

     文人爱琴也是唐代古琴史中不可或缺的一个部分。他们或寄情于琴、或以琴怀古、或以琴抒志、或以琴避世慕仙,或以琴娱宾悦己,古琴成为其生活中的一抹重色,一缕轻烟,折射出他们对社会的一种态度和所寻求的生活方式。在唐诗中共有五十余首于琴有关,这些唐诗语言生动、内容广泛、论述精辟,为我们研究古琴提供了宝贵的资料。其中有描写琴曲的意境和艺术感染,如在李颀所作的《听董大弹胡笳声》中所述:“幽音变调忽飘洒,长风吹林雨堕瓦。 迸泉飒飒飞木末,野鹿呦呦走堂下。”白居易的《听弹湘妃怨》:“玉轸朱弦瑟瑟徽,吴娃徵调奏湘妃。分明曲里愁云雨,似道萧萧郎不归。”等。也有对古琴雅声的赞颂,如吴筠的《听尹炼师弹琴》:“至乐本太一,幽琴和乾坤。 郑声久乱雅,此道稀能尊。吾见尹仙翁,伯牙今复存。 众人乘其流,夫子达其源。在山峻峰峙,在水洪涛奔。 都忘迩城阙,但觉清心魂。代乏识微者,幽音谁与论。”也有描写诗人们自己弹琴的,王维在《竹里馆》中这样写道:“独坐幽篁里,弹琴复长啸。 深林人不知,明月来相照。”。白居易也有自己的弹琴诗《弹秋思》:“信意闲弹秋思时,调清声直韵疏迟。近来渐喜无人听,琴格高低心自知。”常建曾《江上琴兴》:“江上调玉琴,一弦清一心。 泠泠七弦遍,万木澄幽阴。能使江月白,又令江水深。 始知梧桐枝,可以徽黄金。”李白也是善琴之人,他在《幽涧泉》中这样写道:“拂彼白石,弹吾素琴。幽涧愀兮流泉深,善手明徽高张清。”从他们的琴诗中也反映出了古琴在当时颇为落寞,白居易的《废琴》就反映了这个现状:“丝桐合为琴,中有太古声。古声淡无味,不称今人情。玉徽光彩灭,朱弦尘土生。废弃来已久,遗音尚泠泠。不辞为君弹,纵弹人不听。何物使之然?羌笛与秦筝。”刘长卿的《弹琴》也写道 :“ 泠泠七弦上,静听松风寒。古调虽自爱,今人多不弹。”古琴经常就是以这种状态生存,其中有些许的无奈,琴人们却也能自得其乐,寻师访友,共同赏琴,“高才脱略名与利,日夕望君抱琴至。”是最为真实的写照。

三、         琴曲
唐代并不是琴曲盛产的时期,由于当时各民族的音乐交流、融合,因此琴曲无论内容、体裁、音调都具有鲜明的时代特点。

1、《大胡笳》和《小胡笳》
 这两首琴曲的内容和蔡琰的《悲愤诗》的内容是一致的。这两首琴曲最早见于《神奇秘谱》,《小胡笳》收录于上卷《太古神品》中,《大胡笳》收录于《霞外神品》。可见《大胡笳》在当时是流传比较广泛的,两首琴曲中均暗藏“胡风”。关于此两曲的作者,较为统一的认同是出自董庭兰之手。在《神奇秘谱》中《小胡笳》的题解为“是曲也,后唐董廷庭兰所作也。取汉代蔡邕之女蔡琰,因汉末大乱为胡骑所掠,入番为王后,十有二年,生二子,王甚重之。春,因感胡笳之声,文姬乃卷芦叶为笳而吹之,其音甚哀。董庭兰以琴写为胡笳声,为大小胡笳是也。”《大胡笳》的题解是据《琴史》中的记载,内容基本于《小胡笳》的题解内容相同,只是特别强调了:“后唐董庭兰,善为沈家声、祝家声。以琴写胡笳声,为大小胡笳是也。”其实在唐代诗人刘商的《胡笳曲》“序”中已经有了确切的描述:“胡虏犯中原,为胡人所掠,入番为王后,王甚重之。武帝于邕有旧,敕大将军赎以归汉。胡人思慕文姬,乃卷芦叶为吹笳,奏哀怨之音。后董生以琴写胡笳声为十八拍,今之胡笳弄是也。”《大胡笳》共有十八段,每段的小标题均于刘商的《胡笳曲》相同,以曲演意,以诗达情,两者完美的结合在了一起。这首琴曲在当时极为盛行,弹者听者甚众,李颀作有《听董大弹胡笳声》,戎昱作有《听杜山人弹胡笳》,姜宣演奏的《小胡笳》被称为:“哀笳慢指董家本”(元稹《小胡笳引》)。乐曲的曲调有不少特殊风味的音程取向,也许是带有异域风格的民族间音乐交融的特点、抑或为唐代音乐的音阶结构,使这首琴曲富有鲜明的风格特点。

2、琴歌《阳关三叠》
   这是一首大家耳熟能详的琴歌。琴歌这种演奏形式其实可谓由来已久,《诗经》三百六十首,篇篇能“弦而歌之”。其歌词原为王维的七言律诗《送阮二使安西》,这首歌词中对友人的离别之情溢于言表,有无限的眷恋和思念,情景交融,成为送别诗的千古绝唱。在唐代歌唱艺术及为发达,因此《阳关三叠》在当时广为传唱,白居易有“高调管色吹银字,慢拽歌词唱<阳关>”,刘禹锡有:“旧人惟有何戡在,更于殷情唱<阳关>”晚唐诗人李商隐也有“红绽樱桃含白雪,断肠声里唱<阳关>”等诗句。但是当时是否以琴歌的形式存在还无法考证,王维晚年“弹琴赋诗,傲啸终日”,诗人吟诗作画,本也常性,因此也不排除“弦而歌之”的可能。后人在琴歌传唱的过程中歌词有所增益和扩充,更平添了几分惆怅和离愁,使演唱更为真挚而感人。该首琴歌最早见于《浙音释字琴谱》,而后为多种琴谱收录,其中歌词的段落、句法各有不同,我们现在常用的为《琴学入门》的谱本。

3、《离骚》
这首琴曲是晚唐琴人陈康士以屈原著名诗篇《离骚》为题创作而成的一部琴乐作品。陈康士所撰《离骚》为九拍(《新唐书.艺文志》),后经世人增益,至明代已有十八拍和十一拍两个版本。最早收录有该曲的《神奇秘谱》就是十八拍。《离骚》是一部具有现实意义的浪漫主义抒情诗,其形式来源于楚国人民的口头创作,诗人又将之加以改造,构成长篇,使之包含了丰富的内容。它的语言精炼,吸收了楚国的不少方言,造句颇有特色。这些诗歌运用楚地的诗歌形式、方言声韵,描写楚地风土人情,具有浓厚的地方色彩,故亦名“楚辞”。 司马迁在《史记·屈原 列传》中引刘安《离骚传》说:“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,谗谄之蔽明也,邪曲之害公也,方正之不容也,故忧愁幽思而作《离骚》”;《离骚》就是他根据楚国的政治现实和自己的不平遭遇,“发愤以抒情”创作而成的。据《崇文总目》记载,陈康士“依《离骚》以次声”,因此原曲最初可能是吟唱,后逐步形成独奏曲。乐曲依楚声而作,悲阔壮烈,音调沉重,其小标题取自原文,乐曲从“指天为正”到“长叹掩涕”到“埃风上征”直至“远游自疏”表达了屈原复杂的内心情感,满腔的抱负、却也只能“远游自疏”的落寞与无奈。

那个时期所创作的琴曲还有《昭君怨》、《风雷引》、《颐真》,琴歌《渔歌调》等,在此就不一一叙表了。

古琴在唐代有其不同的审美追求,一方面以调清声直、韵疏味淡为美,一方面又追求“声韵皆有主”(《琴诀》)的艺术表达,自然也使唐代的古琴音乐呈现出了多元化的发展之势,成为古琴艺术历史中绚烂的一笔。
 
 
参考文献:
《琴曲集成》
《查阜西琴学文萃》黄旭东、伊鸿书、程源敏、查克承编
《中国音乐美学史资料注释》蔡仲德著译
《中国音乐史略》吴钊、刘东升编著 
《琴史初编》许健编著 
《古琴》章华英著 
《中国古琴艺术》易存国著